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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秘的引力波发射源说，宇宙的意义是推石头 | 科幻小说
二一刻钟前，外星少女的触手搭在陈亮皮肤上，就立刻读取了他的全部想法和记忆内容。她所要了解的，最关键的信息，来自于陈亮记忆中的《星际历史》，一本必修的经典历史课本。这本星际时代著作里，详尽描述了人类第一次收到外星引力波信号的情形。【下午四点五十分，人类完成了第一次宇宙航行，速度达到了0.02倍光速。仅仅两分钟以后，全球的射电天文台同时收到了清晰的、重复了七十二次的外星引力波信号。前一刻，人类还在为技术突破沾沾自喜，后一刻，宇宙信号就昭示着几乎不可逾越的神级文明的存在。】【引力波信号中涵盖了十二种主流语言，数百条公式以及地球主要文明中领导人的全部信息。引力波信号至今仍在研究，发信者对地球的了解甚至超过地球文明本身，这无疑昭示了他们令人难以理解的信息技术。引力波信号最后的一部分，是给地球文明的一系列行动指令。】【行动指令中，主要内容如下：人类需要每半年从柯博伊带寻找质量在13-27万吨之间的小行星，将其内部镂空至原本密度的83.7%，再在这些镂空的空间填补辐射强度在4000-5000伦琴的放射性物质，放射物质衰变期要求小于720年。在完成小行星加工后，将它们以0.02倍光速朝天琴座阿尔法72.3,88.0位置发射出去。最近的一次发射要在22年内完成。】【指令末尾，以奇怪的方式排列了三句话——人类能完成该任务。人类应完成该任务。人类必须完成该任务。】【外星命令不容反抗，通信技术的差距宣告，人类没有拒绝的余地。联合政府立即开始了任务计划。镂空和填补的任务方面，钻探技术已十分成熟。但加速的任务却困难重重，当时，工质飞船已可加速至0.02倍光速，但要将小行星加速至该速度，需要数层引力循环和追及推进器才能完成。最终，靠近柯博伊带的海王星被选定为引力弹弓轨道，推动石头的任务启动了。】【幸而，加速小行星的实验进展顺利。第十二次模拟发射实验完成后，距离收到引力波信号仅过了15年。两年后，人类朝天琴座发射了第一颗小行星。人类将之命名为阿尔法。十二亿年前，它伴随陨石流来到太阳系，却只是暂驻。发射后147小时，它脱离太阳系引力圈，朝既定轨道飞去，成为继旅行者一号，天问十二号，流浪者三号后第四个离开太阳系的人造物体。人类的历史也从此进入了星际劳作时代。发射后的第19天，附着其上的信号发射器失去了通信，人类再也无法探知它的轨迹，没人知道阿尔法去向何方。科学家们判断，发射任务成功完成了，但人类的忧心却并没有结束。因为外星命令沉寂了，它没有告诉我们任务是成功，还是失败。人类的命运前途未卜。】【直到，在完成阿尔法发射的第932天，一簇高速不明物体进入了太阳系。在它们停泊在木星远地轨道上时，人类甚至还对此几乎毫不知情。这簇不明物体的数量为一万零五百二十一，平均质量6.23吨，质量方差0.45，统一为近椭圆形。人类在对这些物体进行检查后，发现其中包含了大量来自太阳系外部的高能粒子。经过试验，这些高能粒子的能源强度约是可控核聚变的一千四百倍。仅仅三个月后，它就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地融入了地球的电力系统。自此以后，人类再不会为能源问题发愁了。这些高能粒子无污染，质量极低，对生物体的伤害约等同于无。超绝的能源粒子大幅促进了技术进步，人类历史迎来了新的篇章。自阿尔法发射截止2188年，已有92枚小行星推离太阳系，同时收到了超过五十二万枚异星能源球。目前，人类依然在完成发信者的任务，并收获奖励。】少女得到了她想要知道的信息。
三“我该怎么称呼你？”陈亮撑着站起来，比她整整高了一个头。“叫，团子？”她一边说着，一边从后背伸出触手把陈亮桌上的小零食揽进身体里，“这种叫做团子的东西真是美味，虽然你们技术落后，但不得不说，在食物方面的品味真高。”“额，你确定不把塑料包装吐出来？”陈亮看到那些触手和黏液的时候，仍感到些许不适。“塑料……唔，原来秘方是聚氯乙烯，人类聪明。”团子又把陈亮的太空塑料杯吞了进去。“有机物，太棒了。”她指着舱外，那些仍在捕获进程中的能源球说道，“我们把这些东西朝你们发射过来，就会收到大量的有机物。”一提到有机物，团子的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，“有机物，有机物……我有522年没吞过有机物了。”“522年？”“那已经接近我休眠仓的极限了。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。”陈亮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——他知道，522年前，人类才开始利用电磁波。而在那时，团子的文明就已经在朝地球发射能源球了。这就意味着发布引力波信号的文明在500年前就预测了地球文明的进步轨迹。“你刚刚提到了引力波信号……”陈亮深吸了一口气，“你知道是谁发出的信号么？”“不知道，我们持续生产并发射这些东西一百多年了，我们的宇宙学家们无法理解引力波信号的来源。可我实在好奇，我想，这些发射出去的东西肯定会到达某个地方，这是一个类似贸易网络的系统。我们的宇宙学家猜测，收到货物的文明的技术等级肯定不会逊于我们。我要是死在休眠仓里，也有概率被复活。真是没想到，他们都错了，你们还如此落后，幸好货物运输的时间只有522年。”团子皱着眉头。“人类是在2092年接收到引力波信号的，他们让我们把小行星发射出去。”“刚刚读取你的记忆，我就已经知道了。”团子的嘴撅起来，吃掉了陈亮的塑料架子和书。看着她“吃”东西的样子，陈亮心里有些发毛。“你不会吃掉我吧，我……我也是有机物。”“高级文明有道德有良心，怎么会吃智慧生命！一下子获取那么多信息，够累的，我要歇会儿。”团子嘟囔着，没等陈亮反应过来，就钻进了他的被窝里。陈亮看着床单渗出的黏液，有点心疼自己的被子，可又不敢多说什么。看团子没动静了，他小心地走到自己的操作台前，想要按下警报。“别按那个按钮，不要。”团子的声音从被窝里飘出来，“他们发现我，会囚禁我，我就找不到真相了。”陈亮的手停住了，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伤感。他看向那个略有起伏的被子，仿佛看到了孤独的自己。他想象这个外星生物的旅途，想象它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勇气奔向地球的。那一刻，某种共鸣在他的脑海响了起来。他用思考意义的逻辑，想象团子是不是也思考引力波信号从何而来，劳作的意义是什么，以及生命的意义是什么。他之前进入死路的思考在此刻有了新的切入点——意义也许不是爱情或哲学，而是真相。宇宙是一个巨大的宝盒，藏着无数的真相，而外星命令的真相便是其中之一。追寻真相，是智慧生命的意义。这个远道而来的“团子”，她也这么想么。如果真是，那她就是靠自己最近的一个思考者了。人类文明已经不思考了，至少不思考意义，陈亮的思考是孤独的。他的手停住了，团子的到来解救了他无法承受的孤独。“你跟我一样，想知道谁发命令，为什么要发命令，不是么？”团子的声音渐渐微弱，好像是要睡着了。“你不怕我按响警报？我知道你很厉害，可这里是太阳系，人类的地盘。”陈亮沉沉地说。“不会，你是个善良的智慧个体，从我碰到你的那一刻就读懂了。”团子说完后，不再出声，安静地睡了过去。陈亮则呆在原地，细细琢磨着团子带来的信息，不知觉的，一阵酸楚在他心里发酵起来，他觉得团子好像是他在太阳系许久未见的故人一样。在思考了一会儿后，他隐隐觉得脑袋有些疼，便也在沙发上躺下了。舷窗外的捕获机器人和运送单元在处理货物，木星表面的风暴旋涡正在凝聚，其轨道上庞大的宇宙建筑内，两个怀揣着好奇的智慧生物相遇了，这还不为任何人所知。
四木星轨道接收站里，陈亮总比团子醒得早。起床后，除去领早饭，日常检查仪器设备，他还会去多领一些塑料制品。当他回到住处时，团子大多数情况仍睡着。这段时间，陈亮会翻阅宇宙学家们的研究资料，等团子醒来的时候和她讨论。他们发现，两个文明中，大多数学者对能源球制造者的推演里，许多基础假设就是错误的。学者们认为，地球已经处于高级文明生产贸易系统的一环，生产能源球的文明是地球的上一环，这些能源球很好地满足了地球的需求。团子文明里的大部分推测也是如此。但事实上，团子文明完全不了解地球，只是按照同样的指令把能源球朝地球发射出去而已。这使得陈亮想起两百多年前的手机流水线，一名工人负责拼装，一名工人负责包裹，如此传递下去，如果没有外部信息，他们只是拿着薪水做着自己完全不理解的事情。他进一步设想，那个发布任务的超级文明是否就像某个资本家，剥削着低级文明的剩余劳动价值。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样幼稚的猜测，因为仅仅是现在的人类，就已经脱离资本主义社会了，那超级文明又怎么可能“剥削”。此外，制作能源球，推动小行星这样的环节，低级文明的办法毫无效率，发布任务的超级文明完全可以自己完成。这一切都显得没有意义。对于探寻真相，团子的到来不会改变什么。522年的距离太过遥远，地球短期内也无法与团子文明发生交互，也许团子的身体和休眠仓可以使人类的技术进步一些，但显然，这种进步也十分有限——两个文明都是生产链路上的低级生产者。但两个文明却并不同质，地球拥有成熟的塑料制作技术。这种团子喜爱的，奇妙的化学制品来自于地球早期的远古动植物残骸。残骸经过沉积等长期地质作用，形成了石油。现在，人类早就不烧石油了，但塑料仍是常用材料。团子文明是他们母星的第一代生命，自然没有石油，也就匮乏制作塑料的技术。吃塑料是团子每天最快乐的事，她几分钟就能把堆在桌子上的塑料制品一扫而空。“你们这儿的塑料吃不完？”“随便吃，都免费的。”“得多带一些上路。”“上路？”“跟着你们发射的小行星去下一站。天琴座阿尔法(72.3,88.0)。呆在这儿，我们了解不到真相。”“地球发射的小行星只有0.02倍光速，到达那个方向最近的宜居可能星球也要2万多年。”陈亮指了指团子留在他住处的休眠仓，“你那个只能坚持500年。”“这有什么关系？”“会死。”陈亮的眉头皱起来，“你也应该理解死亡。死亡就是高熵，不再有感觉和思维，你也感受不到塑料的味道了。”“可所有智慧生命都会死的，熵增无法逆转。”团子说道，“你害怕死亡？”“人都害怕。”陈亮瞥了一眼团子，正好对上了她明艳动人的双眸。虽然从外表上看来，她拥有绝顶的吸引力，但一种异类感此刻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。陈亮的确好奇人类推动小行星的意义，但也不想因此丢了性命。他还有朋友，爱他的父母，以及他所热爱的美丽宇宙。不出意外，他的寿命会超过150岁，现在，他只不过渡过了人生的前七分之一，生命仍充满美好的未来。“那我们迟点再走吧。”“什么？”“我读到你的想法了。”陈亮还没反应过来，才发现团子手上一根细小的触须按到了他的手臂上。“这不礼貌。”陈亮小心地拨开了那根触须，“人类习惯把想法埋藏在内心深处，经过筛选和斟酌再表达出来。”“我们的意识活动不会隐藏。”团子微笑着，“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。”“我？为什么？”“因为你对为什么要发射石头非常好奇，好奇的程度跟我一样高。在我们那里，没有一个个体是这样的。他们喜欢收到大量的有机物，也乐于孜孜不倦地生产能源球。他们不认为探索引力波信号是必要的。”团子又笑了起来，“可我偏偏遇到了你这样奇怪的智慧个体。”陈亮的心砰砰跳了起来，不敢再去看团子那漂亮的眼睛。他对自己的情感波动感到有些害怕，又有些不知所措。就在这时，团子的触手又伸了过来，陈亮一下子躲开了。“别探知我的想法，说了，这样不礼貌。”“哦，好吧。可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团子笑了笑，指着自己的喉咙说道，“我们习惯用化学递质传递和了解信息，但人类习惯用声波。”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陈亮的脸红扑扑的，“那就迟些再走吧，我们也许有时间改进一下休眠仓。我想办法给你办个新的身份，千万记得，别把触须漏出来。”陈亮就这样答应了下来。
五于是，他们就这样迟了很久。扮演地球人，团子和陈亮渡过了新的一生。2306月6月12日晚，入眠前，陈亮仍然记得128年前的那一天，木星轨道上，那惊悚又奇异的相遇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。他从未想过，自己的大半人生会与一个外星智慧生物渡过的。他们一起读书，一起看电影，一起吃东西，一起游历冥王星的阳面，去往土星的星环上见证小行星的推动，并以人类社会中某种历史悠久的社会关系——婚姻，为彼此签订了契约。在这漫长的时间里，陈亮有无数次想要去尝尝塑料味道的冲动，每一次这种冲动到来时，他的大脑里都会分泌充分的多巴胺和内啡肽，令他感到愉悦和幸福。对团子而言，这不算一段很长的时间，她的改造身体有超乎寻常的韧性和抗衰解能力。她已经习惯着与陈亮的身体一起变化，在他年轻壮硕的时候变成貌美的少女，在他年迈衰老的时候变成慈祥和蔼的老妪。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地球人，也真正爱上了这个遥远的恒星。她开始习惯用声音表达自己所有的想法，只不过由于生物基础的限制，她想什么就说什么。偶尔在一些特殊时刻，她也接触到他的身体，就会立刻感受到他体内的化学变化，这种熟悉的交流方式仿佛令她感觉回到了故乡。一日，陈亮吃完早餐，将早餐盒和包装袋塞进团子的嘴里，又听了一首优雅的爵士乐。他感到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如此放松，便明白，时间到了，自己年轻时的好奇和梦想在这幅破败的躯体里并未熄灭，是时候去追逐多年前团子和他的梦了。他们制作的休眠仓可以容纳两个人，不过，续航时间也只有不到600年。“该走了。”陈亮对团子说。“出发。”于是，他们就像往常一样，携着手出了门。邻居正在浇灌草坪，便向这对优雅的老夫妇打了招呼，于是他们也回了早安。只不过此行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。陈亮早已将修正后的小行星制作程序写入机器人，到达海王星轨道后，他们钻进休眠仓，被安装进了小行星内部。黑暗顿时笼罩了休眠仓。“按下麻醉开关吧。”团子说。“等等。”陈亮摸索着口袋，掏出了一只软乎乎的塑胶小狗，“这个，当初说好，带着路上吃。”团子立刻吞了下去，品味着乙烯化学键破裂的感觉。“你说，我们还会醒来么？”现在竟轮到她不舍了。“也许吧。”陈亮拍拍团子的额头，闭上双眼，按下了麻醉开关。过去的百年里，人类仍在用0.02倍光速发射小行星，并不断接受着能源球，科技的进步也因此停滞了。这一切如同永恒。在满足所有关乎生命的欲望后，陈亮不再害怕死亡，而最终把好奇置于了生命之上。睡眠中，小行星推动了，第212颗离开太阳系的小行星冲往了天琴座的方向。人类又一次完成了引力波信号指示的任务。对于二人来说，宇宙的时间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，但事实上，时间如河流般奔涌，从未停息。这期间，太阳系发生了许多事，比如随着科学技术的精进，神秘的引力波信号发来了新的指令。人类不止要推动小行星了，也开始承担制作贵金属的任务。能源球的数量渐渐提升，人类发现，这些能源球上似乎附着了不同星系的宇宙尘埃，他们有了不同的制造者。但这一切都不为陈亮和团子所知，他们一直藏在小行星里沉睡。…………他们果然醒了，正如所预料的那样。但时间的长河已奔涌了太久，人类早已不是原来的人类，生活在南鱼座主序星7号行星上的智慧生命，也进入了新的时代。唯有陈亮和团子，还来自过去。醒来，陈亮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。意识似乎离开他的身体太久，连上一刻的记忆都有些模糊。他只记得自己和团子一起，进入了休眠舱。他坐起来，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巨大的洁白色床上，整个房间的墙壁也是纯白色的，唯有一侧是透明的玻璃墙。玻璃墙外面就是黑暗的宇宙，不过却并不荒芜，那里飘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陨石。陈亮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这些陨石，觉得它们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，太阳系的柯伯伊带上飘着上百万颗这种石头。他直到，这里不是天堂，也不是地狱，而是某个介于两者之间的一个地方——宇宙。“陈亮，我们醒了！”团子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。陈亮一转头，才发现团子就在不远处，只是她穿着纯白色的衣服，与床单融为一体了。“我在这儿。”“我们醒了！”她开心地叫道。“是啊，我……”陈亮低头，看像自己壮硕的身体，竟没有一丝衰老的状态，“我变年轻了。”“这是哪？”“外面有很多陨石。”陈亮指着玻璃窗。“先看看房间里有什么吧。”团子说。“有一张床，那儿，那儿有些什么东西。”陈亮指着摆放在角落里的一团不明物质说道。“是有机物！”团子动了动鼻子，身体迅速化作原形爬过去，把那团东西吞到肚子里。陈亮早已习惯了她的进食方式，。“好吃么？”看着团子吃东西，陈亮觉得十分愉悦。无论他们在那里，时间过了多久，这种感觉仍然清晰。“跟地球上比要差远了……忒！有什么硬东西在里面。”团子吐出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石子。石子滚到了陈亮的脚边，他把它拿起来，仔细端详着，发现这上面竟然有嵌刻的回状痕迹。他摸索石头，突然，一个由光和雾组成的投影从石头上冒出来。投影放射在白色的墙壁上，形成了一些难以分辨的符号。“是文字。”“你找到什么了么？”“我看到水字了。”团子说。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一刻，那颗石头好像感应到了什么，在地上抖动起来。投影里的文字立刻换成了中文，这些字似乎表达着什么含义，可排列的顺序都完全是错的。“怎么是错的？”“不知道。”就在二人说话时，石头又抖动起来，文字的排列顺序渐渐有序了起来，可仍没有什么章法。“它在学习我们的语言。”陈亮看着这些渐渐清晰的文字说道。“有意思！”“快，多说说话。”陈亮拍了拍团子。“额，我想想，白日依山尽，黄河入海流？”石头再次抖动起来，投影里的汉字终于以正常的顺序排列了，只是语法仍有错误。“扁担长，板凳宽，扁担绑在板凳上——”随着团子念起顺口溜，这些文字终于与正常的形式展现出来。【欢迎来到天琴座罗门带，谢谢你们为我们制作的食物。希望我为你们重构的身体足够舒适。由于我们的时间感受差了数千倍，所以，我们只能为你们准备一个自动学习语言并回答问题的装置。其中包括了我们所设想的所有问题的答案。不用尝试联系我们，我们难以感知如此短暂的时间。】陈亮和团子立刻明白了一切。他们已经到达了人类制作的小行星的下一站。
六“什么是食物？”陈亮的心砰砰跳着，喊出了第一个问题。【食物——从sol III星系、卡门星系和拉克拉星系方向不断发射来到这里的宇宙星体。这些宇宙星体内部镂空，填补了大约质量百分比14的重元素，很好地为我们的身体提供了能量和嵌刻材料。我们称之为食物。】“他们消费人类制作的小行星。”“我们怎么在这儿？”团子问。【我们在sol III星系发来的食物中发现了你们，很遗憾，那时你们的身体只剩下一些残余的部分了。我们的技术研究者用了非常长的时间才为你们重新搭建了身体。你们身体的基础结构是碳，生命过程依赖化学反应。我们欢迎你们的到来。】“碳基……”陈亮看向团子那柔软的脸，又看向窗外那些漂浮着的陨石，突然想到了什么，“你们是什么？”【我们是硅基生命，生活在天琴座罗门带。大约十二亿年前，罗门带经历了特殊的电磁辐射暴，随机的电离子不断冲击罗门带的陨石，蚀刻出了基础的逻辑门结构，后来不断发展，萌发了复杂的智慧。我们的意识结构存在于表层和表层以里的蚀刻回路，电流运转周期约是一个钼原子核衰变周期，一次思考运行约需要七千八百二十六次电流运转周期。约是soI III智慧生命原始寿命的0.4倍。所以，我们无法进行交流。】团子眼睛睁得大大的，仔细地看着那些陨石。她的视力远比陈亮要好，因而能隐约看到陨石上沟堑着的回路。这些石头每一颗都有小行星大小，但表面刻着的回路只有头发丝宽。这些石头一定是非常聪明的家伙，他们脑皮层体积比极高。“那些就是你们么？”【你就在我们之中。你们的视野左侧，那块形状最接近于椭圆形的，尖角拥有创痕的陨石，是坡博士，他最先发现了你们，着手构建了你们的居所。坡博士发现，我们的一次思考就会用尽你们半生的时间。因而，他提出，写入你们所有可能问题的答案，以完成单方面的沟通。在你们视野中间，形状更不规则的，是坝博士。坝博士将陨石体积缩小，精简回路逻辑，提升了运算速度。该问答装置，就是坝博士数万年以来的研究成果。你们视野中，还有坪博士、袁博士等，都是我们文明中的研究者，此时此刻，也都注视着你们。】他们越问越觉得有趣，这些神奇的石头竟然一刻不停地在盯着他们，却不能目睹他们一生的变化。陈亮感慨宇宙的精妙，又为漫长的时间而遗憾。数万年，已是一段极长的时间。人类科学的历史，在他离开时也不过数百年。陈亮想知道地球怎么样了，他们找到引力波信号的发信者了么？他清楚，这些石头人不可能是引力波源头，他们的技术也许没问题，但时间感知的差距却无法逾越。这里不是终点。“你们也收到引力波信号指引的任务了？”团子问出了她的猜想。【我们约在4亿年前收到了不知名方向的引力波信号任务，要求我们将本文明中创作的最高等级的诗歌、画作、艺术品、故事以中微子流的方式向一个方向发射。在建立中微子发射器后，我们发射了第一个诗歌作品——《土的死亡》。发射信息后，仅仅过了约七十二个你们的寿命周期，我们就收到了来自拉克拉星系的食物。在这4亿年中，我们发射的艺术作品方向增加到了七个，并收到了约十九个不同方向发来的食物，其中，也包括你们。】陈亮和团子立刻清楚了，硅基生命，也只是引力波信号任务的执行者而已。“我们会去下一站。”陈亮盯着团子的眼睛。“当然。”“如何前往下一站？”【你们可以将意识数据传送到中微子流中，与我们的诗歌一同发射出去。】硅基文明十分睿智，早就知晓他们的目的，并为他们准备了起航的风帆。只是在进入新的大海前，陈亮和团子仍有要忙活的事情。“这些石头人真有意思。”团子说道。“我们可以……迟些再出发。”陈亮微笑着，把团子抱进了怀里。硅基生命当然也预言到了这一刻，他们提纯的有机物足够这两个碳基来客渡过一生了。尽管硅基生命无法见证他们一生的故事，但爱一直是艺术永恒的主题。当石头人观测到二者醒来的那一刻，他们的艺术家们爆发出了汹涌的灵感，爱的艺术也要散播向宇宙深处了。对于陈亮和团子来说，硅基生命的艺术呈现出沉静、深邃的质感，就如同宇宙中所有自然存在的星体，拥有直通心灵的博大力量。陈亮把自己记忆中的名篇写进了那块小石头里，除去那些耳熟能详的律诗和绝句，他还写进去了《滕王阁序》。这些能在人类记忆中流传上千年的文学作品，是经典中的经典。他能想象到，硅基生命读出这些内容时，会如何用数千年的时间想象“秋水共长天一色，落霞与孤鹜齐飞”，他们会漫长地思考那只深秋湖畔，轻轻扇动翅膀的水鸟，他们的脑海里，水鸟扇动一下翅膀，便是数千年的光阴。他们会想象诗人和宾客汇聚一堂，登高望远，想象渺小的人类个体如何用广阔的心望穿江河。陈亮和团子在这里又渡过了新的一生，他们创作，交流，对话，观察石头们，并为石头们观察。他们尽情地享受关生命最本质的愉悦——探索的快乐。硅基生命好像是预料到了一切似的，为他们准备好了所有探索的工具。他们徜徉在虚空中，爬在这些不会动的石头身上，刻下彼此的姓名。在许多年后，这颗被刻下姓名的石头也许会感到瘙痒，但彼时宇宙又是一番新天地了。对于石头人来说，时间停滞了。但对陈亮和团子不是，他们的时间依然在流。尽管硅基生命技术精湛，为他们制作了近乎完美的肉体。但陈亮的身体再一次年迈了，团子的身体也显出了疲态。碳基生命逃不出物理的规律，时间又一次把他们推向了未知的远方。“你们想知道引力波信号的发射者是谁么？”临走之前，他们问道。【我们可以探寻，却不必探寻。它也许是另一个超级文明，也许是世界的造物主，又或者是宇宙规律本身。我们相信，探寻它的存在，就像探寻意义本身一样，是毫无止境且无趣的追求。我们爱创作，爱把艺术发往宇宙的角落，爱将那些美味的食物融入我们的身体。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恩赐。】陈亮和团子沉默了，尽管他们心中的好奇仍在燃烧，但硅基生命的话语似乎昭示了另一种不去探寻的哲学。陈亮心中突然涌动出一个想法，他想与团子一直生活下去，在罗门带和石头人一样溺在艺术的长河里永不上岸。不过，这种想法转瞬即逝，真相就在不远的地方，他必须去探索。“我们出发吧。”团子说。“嗯，当然。”陈亮牵上了团子的手。“你说，中微子流的尽头会有什么？”“也许就是引力波信号的发布者。”于是，他们按照硅基生命的指示，走进了意识数据化的蓝色光幕里，选择了其中一个发射方向。脱离肉体后，陈亮从未感到如此宁静，仿佛时间空间都同时静止了一般。中微子流是宇宙中最具穿透力的信息束，四光年厚的金属板也无法阻挡它的突破。它就像一支永不疲劳的箭，飞向宇宙深处。尽管宇宙没有能力抓住这支箭，但其浩渺的尺度使它变慢了。它以光速运动，等真正到达目的地时，也已过了无数年。陈亮和团子就沉睡在这支箭中，随着它奔向下一站。此时，人类文明再次进步了，陈亮有限的知识想象不到他们的变化，人类也想象不到，曾经属于他们一员的个体到达了如此遥远的宇宙尽头。…………陈亮再次苏醒了，他知道，自己到站了。只是这一次，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，却能感受到自己的思想和情绪。他依然能感知到团子的存在，以及这里的其他生命流的存在。这次苏醒是一种真正的自由，彻底超脱了肉体。“你们来了，第322个客人。”一个声音说。“客人？”陈亮问道。“是的，在此之前，已有许多求知者和探寻者到达这里，为了寻求引力波信号的源头。我们读取了你们的意识数据，显然，你们有相同的目的。”“你们在哪？我们在哪？”团子有些不可思议，她找不到自己的身体，却能发出声音，又或者，这压根不是声音，而是纯信息的交流。“你可以叫我们艺术赞助者。我们已经数据化了，存储在分布式存储器里，物理的宇宙位置也早以超出了你们对宇宙理解的范围。”赞助者说道。“这么说，你们是引力波信号的源头了？”“不，我们也是任务的执行者。但我们知道。”“你们知道终点？”“知道。我们已经研究引力波信号数十万年了。”赞助者回答道。紧接着，还没等他们问，赞助者说出了陈亮和团子脑海里问题的答案：“按照你的母星恒星运行周期计算，准确来说是二十七万年零八个月。在这个时间段之前，我们收到了近乎于宇宙背景辐射一样渺茫的引力波信号，它要求我们完成一项非常简单的任务——将氧原子和氢原子用化学键的形式链接，并在7开尔文的温度下朝某个方向发射带有这些分子的陨石。我们照做了，不久后收到了第一组艺术作品。当时，我们之中的宇宙学家认为，外星人把我们纳入了贸易或是生产网络的一环。”“团子文明和地球文明经历过同样的事！”团子说道。“几乎所有收到引力波信号的文明都经历过这个阶段，完成任务，收获任务奖励，完成任务，收获奖励，循环反复。直到技术等级迎来新的突破——永生技术，高能粒子存储，亚光速技术，能量打印，暗物质引擎……每次技术进步，引力波信号都会更新任务，并发送新的任务奖励。我们曾经生产并发射超过4000种任务要求的物品，从约540个方位接收到不同的艺术作品和文学作品，其中，有三千余名外星访客的意识通过能量的形式到达我们的接收站。从它们的意识数据中，我们了解到了下一级或是下下级任务执行者的命令。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循环系统，维护循环所需要的能量和技术，也是难以想象的。在大概四千年前，我们洞悉了系统中大部分文明的知识，并最终定位了引力波信号发送者的位置。”“所以，引力波信号是谁发射的？为什么发射？”他们问。“你们去了，自然就知道了。”“你还不知道？”“无所谓，赞助者的文明已走到了终点。”“终点，什么意思？”“技术的尽头，宇宙的终点，规律以下的一切，我们都已知晓。宇宙的过去和未来，也只剩下一小部分未知了。宇宙间最睿智的文明的艺术，也无法令我们感动了。我们的意义不复存在，于是文明快来到了终点。文明的衰老，是宇宙规律的一部分，我们不违抗规律。我们中的一些个体曾经去往过那个终点，却不曾有一个回来过，如果你们想知道最终的答案，我可以帮助你们前往。”
七赞助者的回答蕴含了他们所一直追寻的答案，陈亮和团子的意识数据波动起来。在赞助者眼里，这是了不得的情感变化。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绪变化了。赞助者长期沉浸在无所谓和无意义的泥淖中。技术来到这个阶段，欲望显得无关紧要了，他们想不起来第一次培育出作物的成就，也不记得第一次进入宇宙的激动，历史上的一切伟大时刻都变得如此乏味枯燥。赞助者羡慕陈亮和团子，这两个年轻文明的个体，他们仍有爱、欲和勇气，宇宙在他们面前仍是可无尽开发的宝藏。但他也充满遗憾地知道，年轻个体的情绪波动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平缓，来到和他一样的，衰老的境地。“你们能为我们制作实体的身体么？我们……还不太习惯。”陈亮问道。“不难。我们还可以为你们制造一艘飞船，去去往引力波信号的源头。飞船的智能系统无所不知，你们想问什么，都可以。”“感激不尽。”陈亮话音刚落，就从白茫茫的数据空间中出来了。团子站在他身边，二人的身体光洁，完美，就像这艘宇宙飞船一样。飞船启动了，载着他们奔向那个终极的答案。“远么？”“很远。”系统回答道，“实体无法逾越光速，只能一点点朝那个方向进发。不过不用担心，你们的身体已不存在衰老，这艘飞船也是，它进入光速速率后，便不会再消耗多少能量了。”“要多久到？”“12600年。它在宇宙的边缘。”“这已经是我的第三段生命了。”陈亮有些唏嘘。从地球上那个踏入木星轨道的少年，再到从罗门带的硅基生命中醒来，现在，这艘飞船里，他要去往当年努力寻求的答案之地。“是我的第四段。”团子笑着说。“12600年，我从未感受到时间如此漫长。”陈亮叹了口气。“可这对宇宙来说，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。”陈亮沉默着，这种渺小的感觉彻底笼罩了他。突然间，他回想起木星轨道上的时光，以及那时曾经有关意义的思考。现在，意义似乎就快要穷尽，他反而有些害怕了。最终的答案就在前方，至于其他的问题，飞船的智能系统也都有答案。“我们来写诗吧。”团子提议道。“当然。”陈亮点点头，12600年很长，写诗是个好办法。他希望这艘飞船里关着的是李杜，而不是文采平平的自己。起初，他仍然能为自己的诗所感动，那是他情绪和思想波动形成的共鸣，真实反映到了文字和语言上。渐渐地，他发现了诗的规律，它是一种可塑造的文字游戏。它有韵律、意象、格调，就像所有的实体物质都有各自的特征一样。陈亮发现，诗很深，甚至远比生命本身更加复杂，它通过思考凝练，最终将情绪汇入语言，而后传递，使那些思维不能共享的智慧生命产生共鸣。可尽管诗的深度令赞助者们都觉得值得研究，但陈亮还是逐渐厌倦了。在进入飞船的第四千二百年，陈亮把诗拿给智能系统看。“不错，与你们文明中那些最优秀的诗人都可以媲美了。甚至比他们还要优秀，李白和杜甫无法洞悉宇宙的尽头，你可以。”智能系统给出了最高评价。“与天琴座石头人的诗比呢？”“复杂度上，还差得远。”“石头人的诗更深。”陈亮说道。“是的，这基于它们的生物基础，它们有更复杂的情感。”“我们的诗和它们的诗，就类似于象棋和围棋？”“你理解透彻了。象棋是你们的诗，设计精妙，赞助者会着迷一段时间，但很快也会理解其中的所有规律。象棋的复杂度不高，却也不是普通文明可以穷尽的。而围棋，围棋的复杂度比宇宙的原子量还要多，不过赞助者依然知晓了其所有的变化。”“万事万物都将如此。”“宇宙有限，总会枯竭。”此后，陈亮不再写诗了，他觉得没意思。就像一个棋手，探索已经穷尽变化的棋盘，也是枯燥乏味的。他比团子率先厌倦，厌倦漫长的时间和无谓的感知。时间太折磨人了。陈亮曾经回忆起爱情，那是曾令他无限着迷的东西。但在团子身上，他竟然找不着爱情了。他们依然聊天，依然做爱，依然一起设想那个终极问题的答案。但不同的是，他们聊天的内容多半是已经聊过的，做爱的姿势和感受也都重复了无数遍，他们的交互远比写诗更令人乏味。这样的感觉不仅存在于爱情，也存在于那些曾令他一切感动的东西里。第二段生命里，他能为岳飞和关羽扼腕叹息，感叹英雄易逝，命运无常，但随着国家民族的概念的远去，他不再能够共情英雄人物。他曾为亲情所感动，但随着身体一次次破败和重塑，作为人类的曾经生物学上的链接也已脱钩。团子是晚一些厌倦的。团子喜欢作画和雕塑，她曾想，如果让自己一直雕刻下去，说不定能用一把刻刀雕出石头人那样的智慧生命，但那恐怕需要非常非常长的一段时间。一想到这里，她就愈发感叹宇宙的神奇，是什么样的随机电磁爆发能勾勒出意识皮层那样的复杂结构。“能用雕刻创造出生命么？”团子问智能系统。“可以。”智能系统在飞船里示范了一遍，团子眼前的那块石头突然有了纹路，“这是硅基生命最简单的结构，类似于你们星球原始汤中的复杂蛋白质。”团子学得很快，在过了大概五千四百年后，她的手里也出现了带有这样纹路的石头。她用电磁束从纹路的一端输入，电流便像烟花一样散开，产生奇妙的反应。这块石头拥有了生命。团子本该觉得欣喜，内心却无比空洞。她想到，简单生命是复杂生命的基础，0到1的突破就意味着1到无穷。赞助者的超凡技术已经无穷了。无穷也意味着，再无探索的意义。宇宙的宝藏已悉数打开，只留下空无。终于有一天，陈亮和团子坐在飞船舷窗的两头，望着彼此的眼睛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。“你还爱我么？”她问。“没。你呢？”陈亮回答。“我也没感觉了。”“哦，那你还雕刻么？”“不了。你还写诗么？”“也不想写。”之后，便是长久的沉默。陈亮和团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，但有一点，是他们共同的想法，就是生命似乎变成了某种牢笼，将他们困在这艘飞船里。12600年在宇宙中并不算漫长，但赞助者的技术加速了陈亮和团子走向虚无的进度。“生命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？”沉默过后，团子问出了那个问题。陈亮沉默着，不知如何回答。不过，他以前回答过这个问题，且答案令团子满意，于是，他尝试搬出了当年的答案。“生命的意义就跟爱情一样。”他自己都不信这话了。“每一段爱情最终都会走向衰亡，爱最终都会消失。”团子说，“在无数重复的细节中，心跳和情绪最终都会消磨殆尽，要么荡然无存，要么以无聊为终点，那么爱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呢？”“所以，生命的意义就跟爱情一样。”陈亮重复道。“那就是没有意义。”陈亮点点头。他以前不会这样说，他相信生命的伟大，相信宇宙的奇迹，但在第三段生命的第八千多年时，他的心松动了，并开始认可团子的推论。他看向团子清秀的面庞，突然发现，他再也回不去数万年前的木星轨道了。他不再害怕、不再好奇、因为他知道了团子的一切和她的文明的一切，她变得熟悉，也变得没有秘密。他曾经以为他爱上了这个与他共有一个理想目标的外星智慧生命，但就在他们即将到达答案之地时，他的感觉殊途了。团子也是。她也感受不到当初的情绪波动了，那种化学反应急剧波动的感觉。她觉得陈亮变成了宇宙背景的一部分，与自己的母星的太阳和月亮无异。“我知道赞助者们为什么没有实体了。他们不需要实体，因为实体带来的一切感官刺激，交流和沟通，对他们已经毫无意义了。”“的确如此。”团子再次把触手放到陈亮的胳膊上，进入了他的意识。她想做一个实验，看看自己是否还能读出些什么。但一切都无聊透顶，似乎陈亮的意识跟宇宙空间一样，连粒子都不复存在。“我也不需要实体了。”这个简单的测试后，团子说道。随后，陈亮嗯了一声，也迅速认同了这个想法。“比预测得还要快些。”智能系统回应道。智能系统把团子和陈亮送回了数据空间，成为了纯能量。“这个形态下，你们可以很快。不远处，就是引力波信号发射位置了。”智能系统说道。
八陈亮和团子来到了这个宇宙边缘的荒芜地带，也就是赞助者们计算出的引力波发射源头。纯能的身体足够高效，他们一瞬间就浏览完了这里的一切。发射者的位置并非深邃的虚空，而是像填色盘一样充满了宇宙背景的人造设施。这些人造设施有碳质的痕迹，也有不少金属，还有一些石质的回路，纯能量的连接更多，更丰富。它们巧妙地粘合在一起，是一个巨大的融合物。陈亮和团子居于其中，就如同单细胞生物趴在地球上。“这是一个长宽高超过12光年的巨型计算机。”陈亮和团子拥有了赞助者的技术，因而在到达这里的不久，他们就理解了这个人造设施。“太令人惊叹了，以这个计算机模块中最悠久的原子看来，它有超过十亿年的历史了。这个计算机绝非单个文明的杰作。单个文明不可能用完全不同类型的技术修补它。计算机的一些结构里布满了基因改造的痕迹，而另一些轴心部分竟然又有纯能量构造，还有一些甲壳类的生物质。”陈亮徜徉在巨型计算机的各个模块里。“这意味着不同文明在不同时期不断修复它。”团子说道，“它仍然在发射着引力波信号，朝宇宙的各个方向，发射的能量简直是天文数字。它维护着一个极其庞大的循环系统，几乎每个太空文明都是系统的一部分，太空文明不断完成着它发布的任务，收获着其他文明发射出去的任务奖励。庞大的系统有无数等级，低等级的太空文明完成低级的任务，譬如地球只承担发射陨石的任务，只收获高能粒子的任务奖励，高等级的太空文明拥有好几个不同的任务，就像石头人，会被要求朝好几个不同方向发射中微子流，而赞助者，则司职数千个任务，收获数百个方向的任务奖励。整个系统不产生任何额外的能量，熵也按照宇宙平均增加。”只是陈亮和团子仍不明白计算机存在的意义。“欢迎。”一个声音在陈亮的意识中出现了。“谁的声音？”“是巨型计算机，它读入了我们的意识，我也听见了。”团子说道。陈亮已没有心了，但心好像又一次跳动了起来，最终的答案就在眼前。于是对话立刻开始了，远古巨型计算机捕获了陈亮的意识。他的大脑里突然出现了成批成批的声音。团子的眉头轻轻皱着，显然也已进入了与计算机的对话。“欢迎你来到这里，伟大的智慧个体。能来到这里，就意味着你拥有了维护我的技术能力。”计算机说道。“我不明白……维护你？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？你从哪来？”“约五十亿年前，一个遍布宇宙的元始文明建造了我，并构造了底层代码，让我为所有以后的进入太空的文明发布任务。”“为什么要发布任务？”“元始文明发现，生命没有意义。生命没有意义，文明没有意义，进步没有意义，最终的归宿是衰老，是熵的终结，永远无法逆转。在调查了许多已经灭亡的文明后，我的建造者明白了，无意义是太空文明衰亡的必然原因。宇宙太大了，当技术无法弥补空间的距离，每个文明都独处于孤岛。当技术越过了欲望的桎梏，发展也就没有了动力。所有的文明都需要意义，来避免走向无尽的黑暗。”“你赋予了文明意义？所有文明？”陈亮问。“在人类文明里，有一则经典的寓言——众神惩罚西西弗斯，是让他不断把石头推向山顶，而因为石头过重，便总是会滚下来。他的生命就在这样无效且无望的劳动中消磨殆尽。”“我知道西西弗斯，那是一种绝望的惩罚。”“与之相反，那是救赎。”计算机说道，“想象一下，西西弗斯没有他的王国，没有他的臣民，他的面前甚至没有山，什么都没有。他的意识就在混沌中诞生了，不知道为何诞生，不知道从何而来，也不知道将到哪里去。那是何等的折磨，这个时候，突然，众神为他造了一座山、一块巨石，并告诉他，要把那块石头推上山，于是他便有了生存下去的意义。这种意义一方面来自于思考，即为什么要推石头，另一方面来自于劳作，推石头消耗力气。那对西西弗斯当然是一种救赎，他从无意义中解脱了，他有事情可做，有东西可想。”陈亮恍然大悟，这庞大宇宙中的文明都是西西弗斯——智慧生命从荒芜中诞生，由欲望驱驰，不知从何而来，不知去向何方，庞大的宇宙如无尽的永夜，笼罩着孤独的个体。“西西弗斯存在的意义，就是把石头推上山，没有石头，也就没有西西弗斯了。”计算机说道，“元始文明意识到对抗无意义的方案，就是为后来的所有文明构造石头和山——由一个超级人工智能，也就是我，来扮演众神的角色。但元始文明的技术并不完善，我会老化，会衰解。元始文明也想到了。他们推断，有一天，被赋予推石头使命的西西弗斯们会进步，然后找到我，其中极少的个体会维护我，使我能够继续扮演众神的角色，为智慧生命们营造石头。他们是对的。推石头的文明殊途同归，它们在我的身体上留下痕迹，运营我，扩大我的规模，直到某一天，也因为无意义而放弃维护，走向自我灭绝的宿命。这时，曾经推过石头的文明再度出现，来到我的身边，决定是否维护我，为后来的所有文明构造虚假的意义。我已成为宇宙规律的一部分。”“文明所做的一切，都没有意义。”“推石头吧，孩子。”计算机说道。陈亮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，数万年前，他凝视着星空的疑惑，已经得到解答。他们到达这里，明白了一切，有了新的选择。于是计算机开始问询他们——“你们可以成为我，成为宇宙规律的一部分，为我带来新的生命。”“所以，来到这里的智慧个体，没一个回去的。”陈亮明白了。“失去意义的智慧个体，不会好奇最终的答案，不会有兴趣来到这里，不会与我发生对话。”“我们来之前，你就已经知道我们的选择了。”“你们会留下的。”陈亮的链接断开了，团子也睁开了眼睛，他们看向彼此，心中都有了答案。他们想起木星轨道的第一次相遇，想起了数段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，那些时刻永远回不去了。他们宁愿彼此不知道答案，宁愿不知道为什么要推石头。终极答案面前，庞大的荒芜感吞噬了他们的心灵，使他们再无意义可以追求。他们共同的理想和所要追求的东西也达成了。陈亮看向团子：“要留在这里么？”团子点点头。旅途的终点到了，一切归于宁静。他们理解了，智慧生命能感知到的一切，只有两种，已经发生的虚无和尚未发生的虚无。在虚无中，石头是唯一能触碰到的东西。于是，他们找到超级计算机一处缺憾的地方，蹦进去，推起石头，变成石头。（完）